[袁英培] 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
1993 第11期 - 93科幻文艺奖征文
袁英培

――“怎么样,看出点奥妙来了吗?”比尔得意洋洋地问道。他微眯起双眼,欣赏着自己刚埋下的“点”,无论如何,对方那一块黑棋是在劫难逃了。

“我……我还是丢不开,我们倒底出来多少年了?”斯迈利喃喃着,他也盯着棋盘,却是视而不见。

比尔抬起头:“天哪,又来了!这话你说过一百遍了!”

斯迈利一楞,自嘲地笑了:“错了!我记得只有九十九次。”他向舷窗外望去,遥远的繁星间有一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亮点,那就是地球。他夸张地用双手捂住胸膛:“越靠近她,我的心就越慌,就象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溜进麦琪太太的卧室……哦不,比那厉害得多!”

比尔向后一仰,无可奈何地耸起肩膀,这盘棋又糟踏了:“斯迈利,斯迈利,我实在为你担心,当‘新哥伦布’回到地球时,你那可怜的大脑还剩下多少思维细胞?”

斯迈利轻轻地一拍脑门,将两手都捏成了拳头,拖长了声调说:“那好极了!但愿我没有大脑。想想吧,临出发前贾卢斯那个老混蛋是怎么说的:‘你们将在无梦的安睡中实现人类持续了数千年的梦想……当你们从太阳系最近的邻居那儿归来时,不但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迎接你们,同时还将得到最令人类羡慕的奖赏――青春!比你们的同龄人年轻了十五岁……’是呵是呵,可结果呢?”他停顿片刻,突然爆发:“结果却把我们送到了宇宙的边缘!叫我说,宇航局那帮家伙,不是傻瓜就是骗子!”他公鸡一样探着头,脸涨得通红。

“好了,斯迈利,留着你的愤怒吧!重要的是,你毕竟回来了,活着,而且确实年轻。”

比尔安抚着同伴。不过说老实话,回想起第一次从人工冬眠中醒来时的情景,他也同样心有余悸。“新哥伦布”行动是人类首次向光速挑战的尝试,原计划飞船以3.5米/秒~2的加速度增速三年,达到光速的99%,飞行距离1.6光年。停车飞行半年后,可控热核推进系统再次驱动,以同样速度减速三年到达比邻星。除了开头和最后的六个月(六分之一光速区内),两名宇航员都处在人工冬眠状态――这不仅仅是为了免去长途旅行的寂寞,随着运动速度接近光速而产生的质量增大效应,最终会使人自身重量增大到超过骨骼承载能力的若干倍,而特殊的冬眠装置可以抵销这种危险。来回近二十年的航行,宇航员的年龄只增加了不到两岁。计划如此,可事实上……虽然他们仍和出发时一样年轻,“新哥伦布”却飞到了完全陌生的天区,连计算机也不知道是哪个星座……比尔打了个寒噤,感谢上帝!

“我们是幸运的,别再抱怨了。既然我们已回到了太阳系,眼看就要到家,还是考虑怎样挥霍你这次冒险的奖赏吧,年轻总是美好的。不过我想贾卢斯未必还能等你去找他算账,呃?”

“对!”斯迈利高兴起来,“我们成了英雄了,是吗?奖金、美酒、鲜花和休假……让贾卢斯和宇航局都见鬼去!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爱丽舍饭店点上一桌最丰盛的酒菜,当然,还要带上两个为我着迷的漂亮妞。”斯迈利的喉节动了几下,朝比尔作了个鬼脸。

“真是不可救药。”比尔摇摇头,神往地说,“我嘛,只要一交差,立刻跑到商业街,到超级游乐场去挤个痛快,玩个痛快,直到精疲力尽。然后到海边去晒日光浴,在海浪的喧闹中睡上一大觉。最后到森林中去走走,采采蘑菇,闻闻花香,在草地上搭个帐蓬,等待清晨的第一声鸟鸣……”

“还要带上你那支温斯顿猎枪和乔丹牌渔竿?”斯迈利的语气中不乏嘲谑。

“你疯了?猎枪,我要猎枪干什么?现在对我来说,连地球上的蟑螂也同安琪儿一般可爱!”

天外飞来两个古代人,竟有这种事?

确实如此。有关接待这架被称作“新哥伦布”的古代航天器的一切工作,都将由我负责。为什么是我?在长久的放逐之后,一个“散布异端邪说的危险人物”忽然被委以如此重任,岂不怪哉!为此我在同步思维器上分析了整整半天,最贴切的结论是当局出于无奈!当初制定秘密的“历史封锁法”时,又怎能预见到活生生的人物会从历史中飞到眼前?

为了工作,我暂时迁居到东部边缘区,紧靠着居住体的紫外光防护屏,这儿有一处二十一世纪的建筑,我知道它原是航天中心调度室。但直到昨天我才明白:三百多年来一直保存着它,并非由于它的文物价值,原来它仍然保持着工作状态,“新哥伦布”的一切信息都来自这里。

第一次走进这座建筑时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我从未想过地球上还有这么大的房间,与此相称,这里的一切,甚至就连一台二进制代码处理机都庞大得令人惊讶。尽管我一生从事违禁的历史研究,自认为早已全身心地接受了那些“异端邪说”,但当我环视这里的一切时,首先浮现在脑海的念头仍然是:浪费呀浪费,暴殄天物的祖先们哪!

那只我必须仰头才能看见顶端的保险柜被启开来,里面藏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世界。

……“新哥伦布”行动计划……原来如此,先人们的勇气比他们的无知更加惊人!“新哥伦布”游弋太空三百年,完全出于计算上的错误。那些所谓的多维空间理论和数据幼稚得可笑,他们试图沿着一条错误的路线去纠正相对论的某些谬误,结果导致“新哥伦布”的最终速度超越2倍光速,远远超过原计划――0.99光速。这也难怪,超2倍光速后宇宙空间为非涵数变量任意维时空的概念,是后来才确立的。幸运的是“新哥伦布”的航线上没有巨星或黑洞,否则强大的引力场将使航线弯曲甚至――落入平行空间。

想到“新哥伦布”的操纵者能在几百光年外的某个时空点作出正确判断,并靠重复那些简单原始的自控程序,竟然避免了永远流浪的命运,不由使我肃然起敬。因此可见这两个古代人的思维量级,决不象他们的名字那般简单。

接下来我开始反复研究他们的个人资料,奇怪的是,越是深入了解他们的综合情况,我的心就越加忐忑。他们的情趣和爱好原来那样丰富多彩,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们能够沟通吗?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住处,忍不住又想起那座古代建筑,那高不可测的穹顶,那些比我的卧床还要宽大的圈椅……不安开始变为真正的忧虑:完成这次使命大概很难。就拿眼前这个标准住宅来说(史料记载:原名称为弹性蜂房结构,发明者获极高荣誉。但是包括我父亲在内谁也没见过真正的蜜蜂及蜂房,原名也就湮灭无闻了),那两个喜爱登山和冲浪,喜爱森林和动物的古代人能理解与接受吗?他们所熟悉并热爱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

“……冷静点,这根本无济于事。听我说斯迈利,冷静点吧,我求求你……”比尔手足无措地跟在同伴身后,徒劳地劝解着。

象一辆救火车冲进百货店,满屋碎片中,斯迈利疯牛般冲撞着那扇坚不可摧的门,一次又一次,然而都如同蚍蜉撼树。他气急败坏地扫视着,想找件趁手的家伙。但室内的一切家具都轻若塑料又脆若陶瓷,早在他发作伊始便毁坏殆尽,这使他怒火更炽,他更凶猛地用肩膀、用脚,发起攻击。

“天哪,他发疯了!”比尔绝望地想,他开始认真考虑是否用暴力来制服这个失去理智的人。

正在这时,门忽然打开,罗姆出现在门口。自从与地球轨道站对接以来,这是他们所接触的唯一人物,斯迈利就象一列出轨的火车,正好撞在他身上。罗姆却毫不在意地顺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门口推开。

斯迈利破口大骂:“滚开!你这个可恶的小矮子。放开我!让我出去!”他拼命挣扎着。

“你该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斯迈利先生。你的体温太高、心跳过速,需要接受治疗。”身材矮小的罗姆注视着斯迈利的眼睛,依然那么彬彬有礼,不过双手却暗暗增加压力。斯迈利脸色越涨越红,双腿开始颤抖,最后挣扎了几下,“卜通”一声跪到地上了。

比尔急忙上前:“他会安静的,罗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不超过1.6米的小个儿如此轻易地制服了对手。斯迈利可是个身高1.87米,体重近100公斤的大块头。

罗姆不动声色地摇着头:“我不能冒险。”

比尔仔细打量着罗姆,这小个儿一系列不同寻常的举止闪电般掠过脑海。突然灵光一现,他改换成命令的口吻:“罗姆,立刻松手,你已经伤害了这个人!”

斯迈利肩头的压力突然消失,他晃了晃,差点摔倒。

“请原谅。那么我先告辞。随时愿为二位效劳。”

罗姆走了。斯迈利搭着头说:“嘿!这小矮子真邪门,我的肩胛骨都快给捏碎了。你是怎么让他放手的?”

“罗姆很可能是个机器人,所以我只需说他已经伤害了你,机器人是永远不会伤害人的。”

“这不可能……嗯……有证据吗?”

“他一直显得有点怪,你好好回忆回忆:他那种可笑的老派语法,缺乏变化的声调,近乎呆板的礼貌举止,还有对我们提出的问题都回答得太精确,太有条理,这些都不正常或者说正常过份了。今天他又显示出非凡的力量……”比尔上下打量着熊一样健壮的斯迈利摇摇头。

斯迈利翻着眼珠愣怔了一会儿,一拍大腿:“一点不错!我们怎么被他欺骗了这么久!不过这一来我们可就更惨了,回到地球整整三个星期,不但一直被关在这个天牢里,而且就连他妈的狱卒还是机器人!难道我们就如此不堪接近?也太欺侮人了……”

是呵,这一事实真叫人无比愤怒而又沮丧万端,那么最重要的障碍在哪儿呢?

什么地方响起低微的嗡嗡声,斯迈利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榧子:“喏,大头娃娃又来了!”

“听着,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赞同。相信我!”比尔匆匆吩咐着,他决定要尽快改变处境,哪怕不择手段。

屋子中央渐渐凝聚出一个熟悉的三维图像:圆大的脑袋,细长的脖子,四肢纤小得不成比例,几络稀软的黄发配上几乎看不出的眉毛,小小的鼻翼神经质地翕动着,光洁的脸蛋苍白得近似透明,再加上图象显示出的身高只有一米左右,看上去真像个发育不良的六岁幼童。三个星期以来,除了罗姆,所有的交谈都由这个他们私下称为大头娃娃的人出面――全都通过立体图象。

“过得好吗?先生们。”照例的开场白。

三委员会终于同意向两个古代来客开放居住体,比原订计划提前了许多。六天前开始的绝食举动使他们赢得了权利。在我使三委员会明白他们还处在进化链的原始端――皮肤中既无叶绿体,肠道内也不存在特种固氮菌,除了直接摄取大量食物,他们那原始的庞大身体连一点儿蛋白质也无法从空气中合成――权力机构立刻投降,对这两个古代人如此宽容,是否表明他们还具有我无法预知的重要性?

刚走进我那古代朋友的房间,顿时进入一个难以言述的清新世界,那种略带甜味的气息令我一阵晕眩。

“早上好!朋友们。”我抬起头,迎住两双溢满惊愕的眼睛。

“托托,是你吗?”弯下腰来和我握手时,斯迈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会有第二个托托。”和他们住一起,我似乎也学会了幽默。看他们交换眼神时的模样实在有趣,一个人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多的表情?

不出所料,刚离开他们的住宅,他们就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咦,我怎么好像喘不过气来?”比尔苦着脸说。

“我也是。嗓子眼辣乎乎的,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工厂……咳咳……”斯迈利急急吸了几口气,结果咳嗽不止。

“因为你们来自一个自然条件优越的世界,暂时不能适应。目前地球大气的含氧量是16%,一氧化碳是0.9%……你们住室内的空气是专门配制的。这有面具,要戴吗?”

我解释着,同时示意专备的63型机器人送上透明头罩。送入头罩的空气,已经配制成“新哥伦布”船舱内的比例。

比尔皱紧眉头,久久看着头盔,低声自语:“竟然这么糟糕!”他毅然放下头盔。“我不能总戴着这玩意过日子!”他边咳呛着边转身走去。斯迈利看看我,又看看罗姆和63型,仰天长叹一声,也放下了头罩。

仅仅过了几分钟,他们的意志力又经历了一次考验。当我们一行踏上内P5环路带时,相邻的纬E17路带携来一大群上班的人。他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我那两位朋友,轻轻地议论着。而比尔和斯迈利却好象遭到了电击,呆住了。

斯迈利颤抖着问道:“托托,难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和你的体型一样?”

“是的。这是近两百年不断改良的成果,以适应越来越拥挤的世界和越来越小的空间。”我只能这样机械地回答。

斯迈利得飞快地转动头颅,不停地咕哝着:“上帝呵……”

我轻轻地拍了拍比尔的腰部:“走吧,你们还将看到许多新奇的事物。”

比尔回过神来,苦笑着摊开双手:“我成了格列弗了!”我暗暗记下了“格列弗”这个词,但愿能查出它的含意。

一切活动几乎都是借助于高速环路带进行,按照三委员共同拟定的路线,我尽量向他们展示现代文明,但是看来绝大多数我们现代人引为自豪的成果,都使他们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比如效率极高的物资分配中心和食品基地等等。他们更乐于回忆古代的自选商场和饭店,并执拗地坚持说现在这种方式抹杀个性,倒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自动路带,反而被他们赞不绝口。当他们知道路带属第三界物质,介于生物和机械之向,以太阳能和光合作用双重驱动,一致以为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他们的游兴在午餐时遭到了第一个挫折。中心21区那位过份恪尽职守的管理员,提供的食品仅够他们吃个半饱。当我去交涉时,那位管理员不但拒绝添加食品,而且以极富煽动性的语言大喊大叫。我偷偷扫视了周围一眼,很多就餐者果然露出忿然之色,一个妇女尖声叫道:“他们一个人吃掉了十五个人的定量,这不公平!”顿时附和声四起。

“要糟!”念头刚转,我就听到了比尔的声者:“罗姆,他们在说什么?”由于现代语言的进化改变,他们听不懂。

我急忙赶过去,已经迟了:他们一脸尴尬地站着,象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责怪地看了一眼罗姆,可以想象这哓舌的机器人肯定一字不差地翻译了每句话。

“我们活象一对大饭桶,对不对?”走近比尔身边时,他低声说道。

“应该抱歉的是我。也许是咱们运气不好,碰到一个十足的教条主义者。”我只能这样说,对周围迅速滋长的抵触情绪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继续在纵横密布的路带上游逛,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两个古代朋友一再试图与遇到的人交谈,但几乎无一例外地归于失败。语言倒在其次,三百年的断层哪能轻易沟通?一个复古主义团体执意要请他们作客,当他们勉为其难地挤进那座不伦不类的建筑,才发现这些狂热的复古者对于古代却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孩子对他们露出真诚的笑容,当斯迈利将那个孩子高高举起时,那孩子发出快乐的笑声,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可惜那位母亲却花容失色,紧张得眼看就要流出泪来。

鬼使神差,我们竟来到召回路带旁边。比尔发现了什么,不解地问道:“我记得任何地方都很少看见老人,为什么这条路上竟全是老人呢?”

考虑再三,我决定实话实说:“这些都是法定召回者,正走向生命的终点。”

“什么意思?”他们大惊失色。

“法律规定:当一个人到达自己的等级年龄极限时必须无条件地被召回――结束生命,把资源和空间让给别人。”

他们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理解。

“你是说,一个人到了七八十岁就得去死?哪怕是健康的?”比尔咬着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点头,他们应该全面地了解当今社会。也许就是这种意识使得我违背三委员会的意志,带他们来到这里。

斯迈利瞪圆双眼,发出打雷一样的吼声:“这是魔鬼才能制定出来的法律!不折不扣的屠杀!”

呵!不必冲动,朋友们,现代社会就是如此,归根结底,人类不得不服从严酷的自然法则。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在居住体的紫外光防护屏旁停留了很久,他们长时间地看着外面那绵延至天边的褐红色土地,寻觅着那些偶尔点缀其间的稀疏灌木。

“整个地球都这样吗?”比尔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

“差不多,南极洲稍微好一些,不过你所热爱的森林根本不存在了。”

“南极洲,南极……澳洲真的被淹没了?”

“是沿海,恰恰是生物圈,那里已没有高等生命。同时所有大陆的沿海地区都沉在水底,现在的海平面比你们那个时代提高了大约一百四十米。”

比尔深深吸了口气,显出无比绝望的神情。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里充满责难,仿佛我就是造成今天灭绝了数百万物种的凶手。

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朋友,溯本追源,毁灭地球的进程开始于你们之前的时代。无限开发的工业化,贪得无厌的祖先们,在一味索取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太远,到头来,只给500亿后人留下几小块丑陋的不毛之地……我再一次深切体会到回顾历史的悲哀,但愿我对过去不要了解……

回去的路上,沉默了几个小时的斯迈利突然然迸出了一句:“比尔,这是我们的地球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比尔喑哑的声音:“不知道,但是至少我知道一点:我们不属于现在这个地球!”

是呵,我的朋友们,你们不属于这里。

比尔和斯迈利并肩走进居住体的权力机构――公民、协调、仲裁――三委员会的议事大厅,他们此行,是为了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我们决定接受你们的建议,参加向威玛星第一批移民的行列,并协助你们将‘新哥伦布’改装成合适的运载工具。”比尔向三委员会联席会议宣布。他侧头看看同伴,斯迈利郑重地点头同意。

半弧形桌子后面的十二个人互相交换着眼色,看来这答复早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其中的一个老者缓缓说道:“很高兴我们能取得一致。”他那尖细柔弱的声音与满面皱纹极不相称。

“那你们得快点,我们随时准备回到‘新哥伦布’,越快越好!”斯迈利不假思索地说。

代表着500亿地球公民权益的十二个人都站了起来,会见已经结束。比尔俯视着他们,一阵深切的悲悯涌上心头:这些身高刚过一米,大头细肢,如同圣诞夜商店橱窗中陈列的木偶,却代表着现代人类的精粹!他强压住冲向喉头的呜咽,这一切多象是荒唐的恶梦。

比尔最后看了那些人一眼,转身握住斯迈利的手,两双眼睛交流着同一个坚定信念:再也不回来了!人类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那就让我们永远离开这个疯狂的侏儒世界在遥远的威玛星上为重建正常的人类社会奉献终生吧……

我尽可能长时间地呆在控制舱里,和我那两个古代朋友在一起。在他们空闲的时候交谈几句,对我的精神也是极大的安慰。到了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比尔或是斯迈利会小心地把我送回卧舱。当然,忠实的罗姆始终在我身旁。

这一切都是天意。从三百年前飞来的“新哥伦布”,再次飞去时已把我作为乘员之一――听明白了,是乘员,而不是普通的移民旅客。感谢两位来自古代的朋友,是他们的坚持才使我获此殊荣。谢谢,比尔,谢谢,斯迈利。谁会想到我比你们更加厌恶这个我生长其间的世界?

至于威玛,我仅知道那是一颗比地球略小、自然状况相仿的行星。其实对我来说,更多的详情没了解的必要。从一开始我就非常清楚,我永远也到达不了42.6光年处的威玛星系,改良成今天这种体态的现代人,已经根本承受不了太空远航的考验!记得曾隐约耳闻过,早在一百年前最高当局就制订了“诺亚方舟”移民计划,但实施中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而进展甚缓,其间最关键的也许就在于人类自身过于脆弱。“新哥伦布”以及比尔他们的出现,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完成将人类和生命的种子播向宇宙的夙愿。在“新哥伦布”的船舱里,只有三百名勇敢的自愿者――但愿他们中能有人到达终点――更多的空间留给了无数的种子和冷冰胚胎。也许是巧合,“新哥伦布”成了名副其实的“诺亚方舟”……

我每时每分都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衰弱,也许我已等不到飞出太阳系的时刻,但是我决不反悔。毕竟我得以在有生之年离开了地球……

永别了,地球!